戏曲艺术如何对抗时代变迁?4月27日-5月3日,“首届海丝泉州戏剧周——2023年全国南戏展演”给出一份令人惊艳的答卷,最传统的艺术,完全可以呈现最鲜活的质感。这份答卷于演员是振奋,于观众是希望。
本次戏剧周期间,16个剧种的18个演出单位相聚于泉州,从梅花奖得主到不满20岁的年轻演员,登台展现传统剧目的魅力,交流艺术特色和心得,研讨南戏及古老剧种的未来,在彼此身上汲取再出发的能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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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个地处边缘的古老小剧种,何以撬动十几个剧种共襄盛举?北青艺评专访了福建省梨园戏实验剧团团长、表演艺术家曾静萍,听她讲述从起心动念到将这次戏剧周付诸实施的过程。作为带着梨园戏走向全国的代表性人物,观众领略过她在舞台上的千娇百媚,仪态万方;而通过这次操办一场大规模的展演活动,见识了她在舞台下的雷厉果决,可亲可敬,了解她的表演艺术理念,感受她对传统戏曲艺术深深的信仰。
虽然我自己也觉得我很优秀但是我没有什么了不起
北青艺评:艺术家到了一定年纪,总结自己的艺术生涯是非常顺理成章的事,您在即将60岁的时候,举办的却是一个以南戏为主题、涉及十几个剧种的戏曲艺术活动。
曾静萍:我们剧团办过多次交流展演活动,之前邀请过昆曲、川剧等多剧种的梅花奖得主来演出;梨园古典剧院从2008年运营到现在,有了一定观众基础,这里能够接受欣赏其他剧种,就想到再做展演活动,也许可以把主题、规模做得更大一点。
另外,我们60后这一代演员都面临退休,摆在我面前的有自己的问题、剧团的问题、剧种的问题、学生的问题,我们就这样退休了吗?我想要不就以“南戏”为主题,把大家聚起来,交流一下之后要做什么、怎么做。我自己的经验不够,想借鉴大家的智慧。
北青艺评:这次戏剧周特别难得的是打破了套路和程序化,演出剧目的编排,研讨活动地点的选择,主题的设定,工作人员接人待物的风格,从人到物到戏都是专业而亲切自然的状态,带着国际上成熟艺术节的样貌,这在中国的艺术活动里是不常看到的。您也不是想象中的那种孤高、跟生活绝缘的艺术家,每天看见您在剧团厨房里给大家做工作餐,还有为活动做服务、接待的都是演员,一转眼就上台演出了。
曾静萍:2003年到2007年,我带着梨园戏走向世界,与十几个国家的艺术家参加了欧洲七八个国家的戏剧节的演出,在那个过程中我学习到了很多,艺术原来是这样的!从做团长开始,我就强迫自己一年得出去一次,不管是北京、上海还是出国,看看外面的世界,借各种机会了解英国、美国、俄罗斯、日本、韩国、泰国等国家的艺术家的训练法和艺术理念。原来世界那么大,我这么小,那些大艺术家,行事、穿着那么低调,就穿一件黑色的T恤。我感觉自己太渺小了,虽然我自己觉得我很优秀,但是我没有什么了不起,比我了不起的人太多了。
生活就是每天的柴米油盐,再怎么辉煌,最后你还是要回到家里的那张床,是吧?和一顿五星级酒店的大餐比起来,我自己做一顿饭更能表达我的诚意。客客气气的都没用,实实在在的表达才能让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搭得上。
我们的团队之前也通过多次类似的活动锻炼过,包括十几位法国艺术家来做工作坊,把《节妇吟》《董生与李氏》改成法语版的话剧。接待专业人员对演员是很好的锻炼,他们自己也很乐于做这些事,能够和艺术家深入了解沟通。
生活就是艺术,艺术就是生活,演员必须接受生活的锻炼,不懂得生活,艺术会掉链子的。人简单一点,操心的事情少一点,在舞台上的细腻就会减一分。在生活里不大懂人情、台上特别出色的演员,只能是一小部分特例。
这次活动我们全团100多名演职人员都参与了,60后坐镇,70后看场,80后做案头策划,90后负责接待。我们这个团队虽然还在积累经验,虽然难免有纰漏,但是大家的心都在里头,非常疲惫的眼睛里还充满着光。还有一个画面我特别感动,年轻演员这几天非常累了,但还是找了一天早上十点,请柳子戏的王伟老师教戏,请川剧的肖德美老师传授褶子功和扇子功。
我不怕身体老,就怕观念老 那就真的被社会淘汰了
北青艺评:您想和同行交流未来要做的事情,应该是会基于一些对当下的不满足,觉得还能继续做、做得更好。
曾静萍:我们这次活动向全省的梅花奖演员都发了邀请,有些人没来,我有点遗憾和失落。
国家把你从一个青年演员培养成有社会影响力的演员,你自己就也肩负起了责任。我觉得从某些方面来说应该纯粹一点,真的。因为种种原因,很多老演员演了一辈子还没有评上一级、二级演员,更不用说梅花奖。像跟我搭档演《节妇吟》的老演员,跟我合作了那么多戏,最后我得奖了,他是带着三级的职称退休的。他说我是花,他是花盆。
演员得奖当然离不开个人的勤奋和天赋,但是我们也是很多人共同培养出来的。在我得梅花奖之前,全省前面五届还没人得过,大家都在为《节妇吟》这个戏做贡献,捧出了我这一朵“梅花”。在特定的时间遇上《节妇吟》这个戏,成就了我,然后我就从一个小演员被一路呵护着走到现在。
现在的人生活都不错,大家的精力和体力还行,不少同行朋友也都在做教学交流,奔波在各个剧种里,有的在跨剧种、跨艺术门类做事情,他们的作品和想法我特别关注。我每天都到凌晨2点才睡,睡觉之前翻翻手机,不是看那些好玩的,我是想看看年轻人都在干什么,行业里的人在干什么。我不怕身体老,就怕观念老,那就真的被社会淘汰了。我就逼自己学会抖音这些新东西,了解新的名词,反正年轻人的事我都懂。特别是我现在还在做团长,我老了,这个团可能就没有生气了。也许我太过杞人忧天了,其实也没那么严重。
北青艺评:某一个剧种的“超级”代表人物,会对剧种、剧团的起落兴衰产生非常大的影响,所以行业内和观众好像都没法想象,没有曾静萍的梨园戏会怎样。
曾静萍:大家说,静萍退休了剧团怎么办?我永远会在的,就像我做团长的时候王仁杰老师永远在,有点事他就上排练厅来,“你这戏怎么能这样!”我相信我也会跟他一样。
我是一个演员,梨园戏给我一个很具象的依托,让我在剧种里彰显自己的想法;但我也不是只属于梨园戏的,也可以在其他领域做一些事,不一定束缚在梨园戏里,但是做什么我还没想好。
我发现我的身体和头脑对舞台的感觉,好像到了一个跟以前的表演理念不一样的阶段。我经历了一个从不懂而学习表演、到很有欲望的表演、到很克制的表演的过程。现在到了不大想表演的状态,大部分舞台都已经让给年轻人了,我会的戏全部传完了,没留一个戏。
对我来说再演一次《大闷》就是再重复一次,我希望每一场都不一样,那种不一样才最舒服最有意思,也最能够挑起我的表演欲望和舞台感觉。
中国戏曲,演员绝对是第一位的大家有时候会忘了这件事
北青艺评:这次展演的剧目设计非常巧妙,好几场安排了不同剧种演同一个剧目,展示南戏最经典的“荆刘拜杀”等代表作,观众欣赏起来充满意趣,对专业人士来说具有学术价值,对于表演者来说像运动员比赛一样正面相遇,很刺激。
曾静萍:我还真的是故意这么安排,让我们梨园戏的演员看一看外面的世界,遛一遛比一比,不要以为自己是最好的。看看我们的同行,那个19岁的湘剧演员怎么那么稳。真正的好演员不会抖的,心里没底声音才控制不住,表情才僵。我对演员说,演不好是你们的不对,不是梨园戏的不对。
中国戏曲,演员绝对是第一位的。由于种种原因,大家有时候会忘了这件事。戏曲里头本来是没有导演的,现在讲导演要死在演员身上,那还不是演员是核心吗?
有的演员非常成熟,灵气也有,在舞台上人来疯的表演欲望也有,但就是稳不住,必须得动,不动就觉得没有戏。日本戏剧家铃木忠志来我们剧团,大家都告诉他曾静萍在舞台上的手有多好看。他跟我说你不是手好,是你的脚跟人家不一样。他是研究脚下的功夫的。
通常戏曲演员出场要亮相,有的演员一上来就急于向观众表达:我在努力演,你看到没有?就把演员和观众之间的联系切断了,观众会非常腻。每个观众的年龄、成长背景、教育背景都不一样,品位就不一样,比如大家喜欢欣赏古代女人的妩媚,但有的人就不喜欢看你抛媚眼。不把所有的东西都表达得那么满,留一点给观众猜,跟观众一起创作,可能也是一种表演。掌握分寸是最难的,但也是最美妙的。
北青艺评:这次展演也展示了梨园戏年轻演员的面貌,您对接续站在舞台上的后辈满意吗?
曾静萍:我当团长之后梨园戏招了三届演员,每10年一届,每一届都不一样。最年轻的一批今年9月份就要进团实习,十七八岁的00后,有好几个得了“小梅花”奖,有的孩子条件不知道有多好、多聪明,但有的孩子想法也很实际。我们全团上下从老艺人到我们这一批、到80后的演员轮番去教,看到好苗子不上心学我是真的着急啊,你算为我学一学!
90后的这批演员我是亲自考、亲自带,阵容很整齐,现在可以独当一面。
80后这批有一定的舞台经验,甚至有自己的粉丝了,但同时也遇到了瓶颈,觉得我会演戏了,把自己给绑住了,蛮可惜的,等待他们能够悟出来。
演员的培养可遇不可求,也不要太逼他们。曾经有一段时间,不管是教戏还是导戏,我对他们态度比较强。事过之后我又反思,人家一个月挣那点工资,就让你歇斯底里地吼。不应该这样,你的“洁癖”搞得人家也很累。
我只有一个徒弟,我给她排戏,她都不只是哭,是喘不过气来,排戏的时候条件反射,看到我就紧张。后来我就知道不行,我的属于我,她的属于她,叫她特别像我,是对她特别残酷的扭曲。
北青艺评:是什么让您转变了?
曾静萍:我自己也导戏之后,发现不行,不是这个道理。艺术创作是属于演员自己的,不能为了传承把演员本来的特质压制和取代了,这对演员是特别不公平的。演员是一个独立的、有尊严的个体,你可以尽量去服务你喜欢的艺术,但是同时要明白你是一个活生生的人,并不会因为个性的解放和独立而稀释艺术,反而会为艺术带来更多的可能性。
北青艺评:传承经典和保护演员的个性,不会矛盾吗?
曾静萍:传承很重要,学习老戏很重要,但更重要的是有思考。在传承的过程中一定要充分地认识剧种、熟悉老师,在尊重传统的同时要清醒辩证地看待,老艺人身上的艺术、绝活都是属于他们自己的,都带有个性,有时候学得到,有时候学不到,学习传统剧目不是复制录像。
《井边会》里小军用腿当做琵琶弹的设计,《十朋猜》里三次猜的关键走位和动作,经典的《裁衣》里无实物表演的裁衣服动作,都是老艺人加的。这些宝贵的剧目,是数百上千年来有智慧的好演员一步一个脚印,一次次的演出、叠加,才能传到今天让我们受用。
有一批人坚持不停地演传统戏这个剧种就绝对不会倒
北青艺评:如果让您放开想象,对艺术家的生存和创作来说最理想的氛围是什么样的?
曾静萍:百花齐放,百家争鸣。不能都是一个趣味,大家的品位不一样,不能奢望所有人都喜欢梨园戏,但是也不能让梨园戏跟其他艺术看齐,所以百花齐放绝对是真理。梨园戏台步走出来就要五分钟,身段、手势交代一下也要五分钟,怎么能要求它短平快?短平快能够铸就剧种的未来吗?我是打个问号的。就像手工制作的和流水线生产完全不一样,手工刻的木偶,师傅今天的情绪和状态,就直接消化在他雕刻的木头里。我们戏曲艺术也一样,需要循序渐进的耐心和过程。
现在经费不是戏曲最困扰的问题,最需要的是优秀的人才——编剧、作曲、演员。另外50岁到60岁这10年是演员最好的时候,如果优秀的演员能拿出精力把传统戏再好好打磨,会留下很多经典。
北青艺评:所以您对戏曲的未来是悲观还是乐观的?
曾静萍:不用想悲观还是乐观。我们有一个剧场,有一批人坚持不停地演传统戏,这个剧种就绝对不会倒。我们就等待时机。
这几年,我们老老实实地在剧场里,不断地滚动演出传统戏,一批一批地教下去,一批一批地演出来。我们有常态化的周末演出,每年5月份演王仁杰老师的戏,每年的元宵节必须演《陈三五娘》,国庆节也有演出季,保证剧目的生产、古本的恢复。
在这个不变的宗旨之下,在目前的环境里我们先把心静下来。我们剧团青年演员的阵容是非常好的,我们演我们自己的,我们的青年演员也不慌,他们好像从小就有这个自信,我也不知道这自信从哪里来。对于传统,大家还是有定力的。
得过什么奖不重要,艺术才是真正重要的。“梅花”只是那个演员在那部戏之前是“梅花”,之后是不是“梅花”还说不准。有本事你永远是“梅花”,那才牛,不能一个“梅花”代表一生。
通过办这次展演,我发现年轻演员对这个剧种还是很有感情的,在内心最深处对他们干的这个事有情怀。也许在之后很长的从艺时间里,他们的想法会有反复,我们要理解。
梨园戏以后怎么样,要看大环境,所以这次展演也是我的发声和态度,希望能够引起共鸣和关注,希望我们做的事情能够让人看我们一眼。
我觉得人生会有很多突变,不可计划,很多事不随你的意志而转移,我就去做好当下,想到了赶紧去做,尽力去做,努力了不留遗憾就够了。
南戏展演是一个开始,我们这一批人,不管未来是退休了还是继续做跟舞台有关的工作,不管在天南地北,都会想到南戏展演的这几天。我们一起留下美好的回忆,一起争取更好的明天。
文/本报记者 于静
供图/福建省梨园戏传承中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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